丈夫残疾 农妇雨后独自抢收千斤玉米被掩埋

摘要:

这个秋天,渭北的黄土塬上下了三十多天雨。53岁的李白娥,随着1亩6的玉米地消失了。

村里很多女人最后看见的,是停在路边的红色三轮车。有十多天,稍不下雨,她就骑着这辆车在水泥路上来来回回,一个人抢收一两千斤玉米。

这是玉米杆子一样,用力活着的女人。丈夫残疾,女儿远嫁,儿子被骗走彩礼,她用15年反复构建自己的尊严。今年,心愿终于一个个完成,她本想着,能搬到镇上去,离开这个因采矿产生裂缝的村庄。

文、视频| 徐巧丽

剪辑| 张歆玥

编辑| 毛翊君

“老好人”的葬礼

每天清晨五六点,挨近村口那间老旧的土红色屋子,传出窸窣扫地声。家人被李白娥的动静搅醒,开始新的一天。她住在东边的灶房,起床就做饭,摆上小米粥和鸡蛋羹,去另一头的房间敲门,喊老汉带孙子出来吃。再吩咐,今天该施肥还是该浇水。

灶房是泥土色的,坑坑洼洼的地连着屋外黄土塬。塬上刚刚入冬,柿子黄澄澄地挂在枝头,冷风吹得玉米杆子簌簌作响。往年这时候,村里女人爱挤进这间灶房,坐在李白娥的土炕上,围着一屉热乎的花馍,打扑克,拉家常。

她们看着李家嫂子埋头干活,“温温柔柔”,话不多。有时会打趣,提起上面村子一个孤寡老头,冲嬢嬢们说笑,“他是你老汉”。席上孩子闹腾了,她就假装转手推给别人,“把这个娃送你了”。声音轻轻的,笑起来也是。

村子不大,前后不过50户人家,都佩服她。她家是低保户,屋里老汉残疾,每天拄着拐杖挪步,还带两个孙子,子女在外打工,里里外外全靠她。女人们讲她能吃苦、能熬住。“换其他人早跑了,还能守到这个时候?”广场舞领队桂芬说。

她一米5的个子,走路外八,左腿常年风湿,一跛一跛。但村里的十字路口,只要音响一开,她就会来。广场舞持续了七八年,她算是四五年前加入的新手,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,跟着领队桂芬一起学。抖音上哪个歌响亮,哪个舞热门,就学哪些。

十多支舞都学会了,李家嫂子也去喜事上跳舞扭秧歌,还买了一把水红色绸扇。今年夏天,她在席上跟姐妹们打趣,“(靠跳舞)赚了三四十块钱,抵得过随礼的一半。”

家里经济主要靠玉米。去地里干活,她总骑一辆红色三轮车。遇着熟人就停下来,问几句“姐你做啥嘞?”“多久没见你?”聊起来也是讲,今天谁接送碎娃(方言,指小孩),这两天地里忙啥活。

这个冬天,属于李家嫂子的声音消失了。10月24中午12点31分,桂芬和很多女人在抢收玉米时,接到微信消息:“咱村上所有在家人员,由于山体滑坡,现有一人失联,请大家迅速上堡子梁找人!”她们赶到现场,只看见停在路边的红色三轮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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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白娥的玉米地,只剩下几根玉米杆子。徐巧丽摄

唢呐声叫醒了黄土塬。11月6日一早,队伍从村口出发,一路走到村尾的墓地。经过一家家新建的红砖房,妯娌、邻居,一起做活的,跳广场舞的都来了。

前一天,儿子赵鹏去仅剩的两行玉米地,取了两抔黄土,装到塑料袋,放在路边一棵槐树下,当作接灵——“带妈妈回家。”李白娥就消失在北面的断口处,原本,这片玉米地有4亩多,都是她种的。

找不到人,怎么办葬礼?“不办,村里人笑话。”除了衣柜、房子,赵鹏定制了一台电视——妈妈没读过书,光爱看陕西的方言剧《百家碎戏》。他按照网上查的,拿出崭新的脸盆,买了牙膏、牙刷和杯子,衣服收拾了两袋子,还有跳舞的水红色绸扇,做了一个衣冠冢。

很多仪式都简化了。按照习俗,凌晨两三点“迁棺”,把棺木从家中移到墓地。没有遗体,这就免了。不必守灵,亲侄子辈早早睡去。

谁家办红白事,这里家家要帮忙。许多人在县城带孙子、在咸阳打工,请假回来,流水席从21桌增加到26桌。领队桂芬和其他8个舞友商量,每家出点钱,给李家嫂子送了1个花圈和4个花篮。

家门口的追悼会上,她的过往浓缩在两句悼词里:她勤劳善良,一生操劳,为家庭、为子女默默奉献,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的希望。她待人诚恳,与邻里和睦相处。

现在,席上的女人又坐在土炕上聊起她。大家都说,李家嫂子是村里的“老好人”,谁家晒玉米、晒麦子、摘个苹果,叫上她就来。哪个姐妹家里不清爽,她去洗碗、做饭,都是顺手的事。谁家办事,她都要请假去帮忙,做祭品、蒸馍馍、倒垃圾,啥活都干。

家里小辈拜年的时候,她会提前炒菜、买砂糖橘,外甥女婿吃不惯饸饹面,她就单独做手擀面给他吃。有次席上,还给小辈们买雪糕。她爱操心,外甥去山沟沟里玩,她不吃饭,满山遍野地喊他。

谁都想不明白,这么个厉害女人,怎么一下子走了。要是生了个病,还有段时间能道别,女人们议论着,“这下好比被鹰抓走了,什么也没见。”让她好歹托个梦,“你在沟里,是卧着哩,还是平着哩,趴着哩,还是侧躺着哩?”

一个女人的玉米地

今年的雨,连下了39天。很多家的玉米发了霉,有些长了芽。李白娥沿着村里唯一的水泥路,一天来来回回三四趟,独自把一两千斤的玉米搬回家,晒在东西房中间的院子里。

这条路5米多宽,两边是黄褐的土、灰褐的天、枯黄的玉米杆子。邻居知道,她要是骑电摩,是到煤矿上班,要是骑红色三轮车,就是去玉米地。

李白娥最宝贝她的玉米地。下班回来,带孙子散步,只要路过,就往那儿去。黄土塬上的玉米,种下去之前先撒肥料,以后刮风下雨全靠天气。每年三四月,机器播种,再覆上一层膜,有些人家就等玉米苗自己长出来。她会一个个放苗,把捂着的放出来,多发芽的拔掉。秋天玉米变得金黄,收割机过完一遍,她还得检查,漏掉的那么几个,也要捡回来。

别人家玉米地两三个人忙活,晒个玉米,犁个地,一小时。她就一个人,“三个四个小时,慢慢干。” 有劲得很,“男人的活女人的活她都干”——搬个苞谷,拉个车车,砍个柴火,夏天小麦晒干了,她能抱起女人一般重的袋装小麦。

邻居家84岁的蒋婆婆,常见她干完活就睡觉,有时顾不得吃饭。没买电三轮的时候,家里一辆加油的摩托三轮,她自己学会开,去拉玉米。

黄土高原与关中平原的过渡带,玉米根长得深,杆子更坚硬,长到两米多高,没过男人头顶。一斤8毛4,卖去做饲料,是黄土塬玉米的宿命。收玉米的厂子有三四家,在镇子口的那家,李白娥最常光顾,老板娘跟她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羊。

玉米棒子价钱贱,颗粒值钱。老板娘记忆里,冬天价低,春天又高起来,许多人家会等一等,但李白娥家不会,往往赶在10月中下旬就卖了。一亩地大约2000块——除开生活费,这笔钱是为孙子买奶粉,买玩具,为自己和老伴买药的。

15年前的秋天,丈夫赵晋安在煤矿上修路,还有一天就结束了,同事让他坐上蹦蹦车去家里吃饭。傍晚6点天黑透了,一辆运煤王卡车的大灯迎面照来,晃得同事看不见路,翻进沟里。他颈椎滑脱、四肢瘫痪。

后来,赵晋安没钱复健,就拿两个核桃握在手里,慢慢转手指头,之后换成台球。这两年,他才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挪步子。天气冷、心情郁闷的时候,腿脚会止不住抖动。种地干活,都靠不上他。

李白娥丈夫赵晋安。徐巧丽摄

“你种啥,额也能种啥,你能收回来,额也能收回来。”李白娥会对地头的几个邻居这样说,靠这句话支撑尊严。辣椒大葱在市场上卖得贵,她就去种。看到别人养鸡养兔子赚钱,她也买回来养。后来,鸡被狗吃了,兔子被黄鼠狼吃了。别人地里整来种麦机器,她马上买肥料、种麦子,不卖钱,自己吃。

挨到今年收玉米的日子,价钱在雨水里掉下来。玉米粒一斤只剩8毛,外出打工的都赶回来抢收。等到10月23日,李白娥才拜托弟弟约到了一台收割机——她家的玉米地,2亩4可以用收割机收,还有1亩6在最北边,去年开始有了裂缝,一个成人那么宽,收割机过不去,只能一袋袋搬。

在村民的记忆里,也是那个时候,两个村组间的玉米地常见着裂缝,有些一个指头宽,有些长到一个小腿。数李白娥家的裂缝最大,10月中旬,她家儿媳掉进去,被家人拉了上来。

女儿赵红娟打电话提醒她,下雨就不要去地里了,太危险。她说“知道了”,反让女儿照顾好自己。赵红娟二婚,怀孕已经足月,李白娥每天叮嘱,人好着没?孕期有啥反应?

赵红娟眼里,妈妈很要强。为了给爸爸治病,10块、50块也借,看人脸色借了三四万,一两年攒到钱又还回去。平日给爸爸擦身体,大小便,穿衣服,晒太阳,一个礼拜一次去镇上挂吊瓶,也都是她。

23日下午,她难得叫上隔壁男人老蒋帮忙搬玉米。老蒋50多,岁数跟她相近,自认干活还比不过她——玉米须扎人,别人会先放倒玉米杆子,再掰玉米,李白娥家的玉米杆子直愣愣站着,她拿签子往玉米上一戳,玉米苞就开了,再顺杆一拔,玉米就下来了。

一直忙活到下午5点,李白娥终于歇了口气,“一天就搬完了,不急。”老蒋记得,她叫自己把玉米盖子堆在一块儿,她还要拿回家烧炕用。

母亲的秩序

家里男人车祸之后,李白娥成了拿主意的人。她想儿女把书读下去,总说“没文化不好找工作”,用自己的经历教育他们——小时候没读过一天书,一家七八口人盖一床被,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
那时赵鹏上初一,赵红娟在技校读书,打电话回家,妈妈都讲,家里好着呢,有我。一年后,两人还是辍学了。李白娥打了儿子好几顿,赵鹏不愿意,要出去赚钱。他14岁,从洗碗工做起,干到厨师,全国各地跑。

让儿女读书的心愿,变成给儿子买房。赵鹏去了西安,李白娥有时和丈夫赵晋安说起,“房费大得很,一个男生,拿啥盖房子?”考虑提前为儿子结婚规划规划。

儿子一两岁时,赵晋安贷款5000块,建了一间土砖房,房顶的木头是山沟沟里砍的。等到儿子上初中,不能一家四口睡一个炕了,才在土砖房的西面,建了一间新房,里面南北两间,花了4万,铺水泥地面,贴白瓷砖。

钱是煤矿上挣的。赵晋安算村里难得的文化人,29岁读到初三。年纪大了不好找人家,被介绍认识18岁的李白娥。结婚后,他是第一批去煤矿上班的男人,月工资70块。在公开资料里,这是县城中最小的矿,1989年正式投产,生产至今。沿着水泥路,到黄土塬的山沟下,有20里路,村里80%的人选择过去工作。

赵晋安出事第二年,李白娥也去那儿找了个拣煤的活儿。工友顺芳记得,每天早上8点,她们在运煤的皮带上集合,黑色的煤里泛白的是石头,要拣出来。有些石头传到了运煤王卡车里,李白娥小小一个,“直溜溜(爬)上去,直溜溜(爬)下来。”有次拣着拣着,顺芳双腿卡进煤堆里,还是李白娥把她拉了出来。

干这活计,彼此都知道是为了儿女,有人养四个孩子,有人给两个孩子供上大学。李白娥话不多,大家只知道她老汉残疾,赚钱压力大,需要顶班时会经常找她。光顺芳就找她顶过三四次。

煤矿上拣煤的女工。讲述者供图

下班洗过澡回去,在家干活要换一件绿色羽绒服,系上写着“幸福”的红色围裙。李白娥喜欢琢磨做菜,老汉喜欢凉菜,孙子爱吃萝卜丸子和洋芋饼子,她学着网上做——凉菜讲究辣椒和醋,热菜舍得用鸡精。

家里处处是她维持的秩序。被子每天都要叠整齐,台面上不能放东西,否则会被孙子扔着玩。每个不舍得扔的快递箱,都放不同的东西——鞋盒里挤满一次性手套、一次性筷子和碗,“得物”的大箱子装着女儿的鞋,不用的礼品袋专门放各种杯子。

平时去地里,穿迷彩服外套,麦田种得跟拿尺子量过一样。去山沟沟里砍来的柴一根一根码在后院。后院也有一片小菜地,哪块种辣椒,哪块种西红柿,排列整齐,田埂上是一排大葱。她不把泥土带回家,外套要脱了挂门口。儿女都说,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。

2020年,赵鹏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孩,李白娥很高兴,彩礼拿出十几万,全是煤矿上班攒的工资。儿子的婚房也靠她布置,添了张两三千块的沙发,亲手刮了大白,爬到屋顶上挂彩带,铺上地砖,挂上宝宝的海报。隔壁邻居看了,还要提醒她,“你小心着哩,本事大得很。”

第二年生下孩子,女孩就跑了。官司胜诉,钱也要不回来,还花了1万律师费。她气得没办法,跟儿子急,我要你弄啥啊?“人财两空”是那段时间她说的最多的。

赵鹏和姐姐都感受到妈妈的沉默。说不苦,不累,但她头发全白了,不经常笑,嘴角多了不少皱纹。把村里说的闲话也吞下去,对外只说儿子离婚了。孙子她还是带,用工资养到了5岁。邻居听过她抱怨,“碎娃费得很。”

干完活回来,她的脸黑着,看到家里碗没洗、地没扫,就骂赵晋安,“额一出去你就啥也不管。”赵晋安不吭声,一天抽两包烟。他知道她血压高,休息不好头就痛,自己带孙子睡在女儿房间。有时候他早醒了,会帮忙煮个小米粥。

脾气急了,话赶话,他的拐杖也会打在她身上。上次赵鹏回家,妈妈就跟他说了自己的委屈。儿女心里明白,“如果不是我们,她早就离婚了。”

木头桩上的心事

黄土塬上的女人各有各的苦,村口的两块木头听了最多心事。早上10点,她们跟着太阳出动,抱着孙子,提着玩具木马,从塑料袋掏出手机,围坐在木头上谝闲传(方言,指闲聊)。聊子女在外干啥活、给孙子做了什么饭、儿子回来买了啥东西。谁家孙子今天捣蛋了,谁又挨老汉说了,对这些一般心照不宣。

等到12点,各自回去做饭。李白娥还得骑电摩去娘家村子,照料自己80多岁爹娘的生活。她是家里长姐,底下有弟弟妹妹。“操心得很。”有次娘家人来她屋子看,说她要“忙络死了”。

邻居蒋婆婆常帮李白娥带孙子,听过她抱怨,“这一家人把我害死了。”主要指责老汉,“啥都不弄,光坐着抽烟抽烟抽烟。”前几年,她找一起做活的大姐说,女儿离婚了,让大姐帮忙找找下家。她的心事,散落在这一两句话里。

赵红娟去年再婚,远嫁到湖南,想力所能及帮到妈妈。李白娥左腿风湿,一下雨就疼,赵红娟带她去针灸、按摩。因为头疼,又带她去咸阳看医生,查出脑梗。高血压也出现了,李白娥的柜子里,备着复方硫酸软骨素片、去痛片、抗栓丸,还有自己从网上买的降压中药。

吃肉过敏,染头发也过敏,染发膏不好,眼皮底下就起一片红疹——赵红娟总说,妈妈没法享福。给她买几百块的羽绒服,她放在屋里不穿,气得赵红娟说“不穿扔了”,才时不时拿出来穿穿。

李白娥不去理发店,头发长了就拿剪刀一剪,卖点钱。前几年,赵红娟看到别人家过年都烫发染发,给妈妈买了质量好的染发剂,才觉得她显得年轻了些。赵红娟提过几次,让妈妈不要去矿上干活了,危险,手掌上都是裂纹。劝不动。

去年农闲时,赵红娟还在西安工作,带妈妈去玩了一趟。在市中心的钟楼,儿女和孙子都在,拍下好多照片。但一回住处她就心慌,谁也不认识,啥也干不了,每天都说“想回家”。两三个月,她又回村忙活起来。

李白娥在钟楼。讲述者供图

儿女都希望她能停下来。今年元月开始,李白娥终于不去煤矿上班了,赵鹏把2岁的小儿子也给她带,让她转移注意力,能变相休息。这是新媳妇悠悠生的孩子,悠悠两年前上门时,李白娥提前暖好了炕,放好洗澡水,准备上成套的衣服。

赵晋安知道,李白娥对这个儿媳很满意。悠悠跟她很像,勤快、能干,还说过不要彩礼。前两年,悠悠没工作,缺生活费了问她要,五百一千她也给。儿子问她拿钱,她就会骂一顿,“天天挣不到钱,跟我要。”

悠悠觉得,李白娥像个“大女人”,把家里大大小小都安排妥。每年春节,指挥悠悠做个鱼做个鸡,女儿儿子做包子。修补屋顶、清理烟囱、换灯泡,村里哪些事需要出席,随多少礼,都是她决定。

这两年,李白娥的生活里,多了两个孙子的闹腾。小男孩们一碰面,这个磕到了那个,那个踩了这个,哭哭闹闹,跑远了追都追不上。有时他们抓小猫,她大喊,“放下,小猫咪生气了。”小的那个喜欢把脸搁到窗户缝里,或者抓着苍蝇拍,大的那个边跑边叫,“老师要打我了,兄弟们!”李白娥把这些拍给女儿和儿媳,她们听见背景音里,妈妈也在笑。

大孙子上幼儿园之后,李白娥就在镇上租了一个房子,一年800块,用来接送孙子。她时常叮嘱儿子儿媳,把日子过好,考到驾照,买辆车,不要整没用的。他们每次回家都放个一两千块,她也不动,就存着。今年年初,存到5万块,她跟悠悠讲,年底跟云南的家里人见个面,再补办婚礼。

赵红娟觉得,妈妈把她和弟弟抚养大,满意的儿媳也娶上了,孙子渐渐带大,“她的心愿都一个个完成了。”前段时间,赵红娟约定好,让妈妈去湖南陪她坐月子,也不用做啥,到时候四处转转。

冬天到了,坐在村口木头上晒太阳的女人,又少了一个。前些年,穿旗袍的去西安带孙子,剪短发的去咸阳带孙子,也没剩下几个人了。因为采矿,村里耕地、马路出现坍塌,房子有裂缝,有一组已经搬到镇上。谈论了两年,李白娥家还没轮上,她向镇上邻居表达过羡慕,“额们要是搬迁了,就住到这儿来了。”这是她最后的心愿。

后院的菊花开了

黄土塬上的人家,沿着一条一条山沟沟生活。村庄骑在黄土脊背上,房子、土地和树木,都加了一层泥土的滤镜。在土砖砌成的房子里,李白娥家为数不多的色彩是,写着“勤和家兴”的红褐色门楣,供奉着菩萨和财神的蓝色衣柜。直到打开一扇小木门闩,通向后院。

红色的天竺葵、紫色的菊花、火红的旱金莲、肥大的虎耳草,像小灯笼的四季果。十多盆李白娥的花撞入视线。还有她种的辣椒、大葱、黄瓜、西红柿,捡回来的玉米须子,排列整齐的柴火。

很多花是和朋友方惠萍一起,在镇上赶集时买的。她和李白娥一样,嫁了个大十岁的老汉,孩子在外打工,四年前老汉脑溢血去世了,就剩她一个人,常找李白娥吃饭、纳鞋底、捡柴火。每逢二五八,集市的摊子上摆满盆栽,她们不知道名字,只顾好看就买了。后来,两人又学会在拼多多上下单。

方惠萍了解李白娥的脾气,性子急,“一生气,实话就都说出来了”,但对花用了一分耐心,冬天花要一盆盆搬到室内,生怕冻着。今年四月,方惠萍19块钱买了一盆“金枝玉叶”,不知道是流行的多肉,光看它好看,养了一个月就死了。去李白娥家里一看,也有一盆,只花了9块钱,养得还好好的,还教她,这花不用多浇水,五六天一次。

儿媳悠悠记得,她平时打孩子,婆婆会在旁边制止,但有次小孙子用玩具砸了一盆太阳花,婆婆急得骂了一顿。一天,李白娥给儿子儿媳打视频,语气很开心,“你们留下的那个是什么树,被额种活了。”悠悠一看,是菠萝蜜——今年初回家,他们买的一袋,吃完了把核放在窗台上,没想到还能发芽。

李白娥养的旱金莲、虎耳草、多肉,被儿子搬到了窗台上。徐巧丽摄

养花养娃,这些李白娥很有倾诉欲。每次儿媳一回来,她就会说她今天做了啥,娃今天做了啥。有时是谁家带孙子玩,有时是孙子又打了谁。

她有两个抖音账号,“李白娥”拍大孙子,“心情原望”拍小孙子。有时也拍拍坐在木头桩上的女人们、皮带上等煤的女工、犁枯草种地的自己。还会用AI模版,把小孙子变成拉二胡的文化人。

她记录了自己在西安钟楼的全家福,文案不知道谁帮她写的:世界很大,幸福很小,有你们在,很温暖。愿家人平安,岁月静好,天真依旧。每个账号500多粉丝,只有儿女有时会看看,没跟村里人互关。

10月24日这天,李白娥照旧五六点起床,给孙子做了小米粥和鸡蛋羹。接着,拿了剩下几个萝卜丸子给邻居尝尝,这是照着手机上的教程学的。

7点多,连下了39天的雨终于停了。赵晋安骑着电摩送4岁的孙子去镇上幼儿园,她特地嘱咐他,下雨路难走,就住在镇上的房子里过周末。他们往两个方向分开,这边车朝西走,那边车朝东走。

邻居看见,她干活的迷彩服都潮了,来不及换洗,一身平时在家穿的绿色羽绒服就出门了。

李白娥的家。徐巧丽摄

她先跑到村尾,问好友方惠萍拿了盒止痛药——抢收了10天的玉米,她腰痛腿痛都复发了,没顾得去镇上买药。临走时,两个女人约好,等方惠萍去镇上把玉米卖了,回来和李白娥一起搬玉米。就剩最北面那一片了,李白娥不着急,“迟早都是额滴,额慢慢搬。”

这天,李白娥玉米地头的隔壁邻居老钱,被老蒋叫去帮忙拉玉米了,只有李白娥一个人,忙活在比她人还高的玉米杆子里。

下午3点多,远在西安的赵鹏做销售刚下班,接到爸爸的电话。电话那头,赵晋安哭着说,你妈妈出事了。赵鹏赶到家里,夹在两边亲戚中间,妈妈家的亲戚坚持要找人,爸爸家的亲戚让他放弃,“人救不回来了”。

搜救的8天里,他来来回回走那条水泥路,想着去年过年时姐姐拍下的,妈妈和他做包子的画面,妈妈就穿着那身绿色羽绒服,给他打下手。

后来官方通报,这是一次黄土残塬沟壑区的垮塌。她家的玉米地位于采矿区,地质形变导致塬面出现裂缝。今年秋天,累计降水量431.5毫米,是同期多年平均降水量的2.86倍,这些雨水通过塬面裂缝渗入深层,导致了垮塌。

办完了葬礼,赵鹏去仓库里收拾遗物,找出了一对对的绣花鞋面和鞋底。这是李白娥为过年准备的鞋子,只做好了一双小孙子的虎头鞋,其他都还没缝合。赵鹏的姑姑把鞋子拿回家去纳,收拾了杯子、一次性筷子拿回家。

少了李白娥,家里失去了秩序。锁住柜子的钥匙找不到了,亲戚去赵鹏的婚房里找蒸馍馍的屉子。赵鹏翻了不少柜子,分辨哪件是妈妈的衣服,哪件是姐姐的衣服。

李白娥的衣柜空出来,填补进香烟、玩具和小孩的袜子。她的花还开着,秋天的时候,出现了两朵紫色的菊花。儿子儿媳商量,让赵晋安带大孙子去镇上的房子生活。

只有两个账号还留着李白娥的痕迹。一个8月的视频底下,女儿赵红娟发了哭泣的表情——画面中,是李白娥对口型唱的苦情歌,“为了一家老小操碎了心,却唯独亏欠了自己,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,我只想为自己而活。”

(除李白娥外,均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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